盗火者

2016.09.25-10.04
 

第五大道和57街的东南角,黑色制服的老绅士拉开了厚重的玻璃门。

“请问婚戒在哪一层?”她问。

“二楼,小姐。”

窄小的老式电梯有些摇晃地爬升到二楼,开门一间大厅倒不是电影里那样的璀璨。仔细看时才发现,整条整条的镜子是烟熏碎纹的做旧了的,富丽被幽深落寞一包裹,倒又多了几层想象的空间。

一个三十开外的黑人女店员,穿着雪白挺括的上衣,头发梳成赫本式的圆髻,深红的唇色跳在黝黑的脸上:“我叫凯特,请问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我想试试Lucida,6mm,纯金。”

沉甸甸的戒指滑进右手无名指,能够清晰感受到它的分量。

“我就要这枚,不要一对,要单只。然后内侧我想刻个字。”

“没问题,我们提供免费的刻字服务,两周后可取。请问你想刻什么?”

她挑了一款字体,然后在凯特递过来的纸上写下了7个字母,两个单词。

“啊,请问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特殊意义?她写下那两个字的时候,脑子里冒出的是普罗米修斯挣脱高加索山的铁链后奔跑起来的画面。

 

小时候有一套《希腊神话》的插图本,里面有易怒的天神、无常的命运和英雄的凡人。

看《金苹果》,她为帕里斯的选择捶胸顿足——怎么就给了爱神呢?这么虚无缥缈又不实用的选择。唔,如果是她,当然也不会选赫拉了,和王母娘娘一样,这种东西方的“天界第一夫人”,都无法避免“悍妒”“弄权”的标签。可是雅典娜多好啊?选择智慧难道不是最有保障的事吗?何况在一个人神混居、随时翻脸的古代江湖,战争女神的大腿怎么能不抱紧?帕里斯啊帕里斯,她的实用主义令她痛心疾首。

看《金羊毛》,她为伊阿宋及同伙们的英勇叫绝,为美狄亚的机谋和奔放赞叹。当时又怎么能够想到,伊阿宋和美狄亚最终也没有逃脱凡俗生活的消磨。衍生出俗陋的喜新厌旧,继而弑子的疯狂悲剧。

但是最打动当时五六岁的她的,是《盗火者普罗米修斯》。

绘本里的一页,是普罗米修斯举着茴香杆从拖着太阳的马车里悄悄引燃了火种。将宙斯拒绝给予人类的火种送下凡间。盗火,激怒宙斯降下惩罚的盗火,对普罗米修斯本身有什么好处吗?她想象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起码找不出一个“利己”的动机。

绘本下一页,是普罗米修斯被钉在了高加索山上。神鹰飞来撕裂他的胸膛,啄食肝脏。

身为神体,虽剧痛却不致死。每晚内脏重新长好,第二天再被撕裂。

她一再翻看自问,普罗米修斯为什么要盗火啊?人类的生死跟他一个天神,一个在新旧神权交替时站对了队的天神,又有什么关系?

漫长无边的长大过程中,她模糊猜到,盗火对于普罗米修斯而言,不是他“想去做”的一件事。他身不由己,非做不可。

甚至盗火者,也并不只有普罗米修斯。

身为凡人,火种,带着某种神性,被封印在了我们的灵魂深处。只有剧痛或者狂喜,才能够撬开灵魂的缝隙,流露出一丝生命之光。为了这些许被盗窃的瞬间,必须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撕裂。

 

雄鹰飞来,盘旋在芝加哥一家旅馆的上空。

他趴在床沿沉睡着了。时差,夜航的飞机,不休的工作。她搬来一张小板凳坐在床边,因为坐在床沿都觉得太敏感羞赧。悄悄把右手塞在他的手掌下。看着他熟睡的脸,居然是心痛:为什么会有个人,跟她如此相似又不同?她有多不了解他就有多爱他。“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以前的自己。”她又想起初见的晚上他说的话。手心出汗,流走的每一秒都是快乐的倒计时。她弯着腰很累,左手托着脸,侧头看见起泡玻璃砖砌就的高窗里漏进的天光,从亮银转成珍珠白再至完全淹灭了。急盼着他醒来,又盼着他永远睡下去。

第二天早上讨论要不要上床的问题,她诧笑,这也是可以拿来讨论的?尤其对于两个并头醒来的人来说。当然用英文谈,仿佛又穿了一层语言的盔甲,隔出一些距离感,让人更加坦率直白。“一旦发生性关系,就会更加无条件地爱上对方。”他这么说。她不以为意,因为她的感情已经溢过了那道大坝。然而她意识到,他用的词是发生性关系,而她用的词是做爱。对文字的敏感度,让她不适。

神鹰飞扑下来,撕裂了一个小口。

“我以为你只是想见我这一次,以后再也不见我了。”他解释这次专程飞赴的相聚。那么在她看来的开端,原来是他看来的结束?又一次撕裂,她喘不过气来。

但是这时候,他无意中送给了她最实用的一份礼物:“每当我受不了的时候,我就会把自己抽离出来,用叙述者的眼光来看这个情境,然后一切都变得可以接受了。”后来无数次因为各种原因濒临崩溃边缘的瞬间,她都能把自己抽离出来。一次纽约做项目精疲力竭又被批得狗血淋头,丽莎从西海岸给她电话后对梅姨说:“我以为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但是下一秒,她的声音完全剥离了感情,镇定地吓人。”

两个人在路边小馆子吃越南米线。风城四月雨如冰,天色将晚未晚,窗外一晃一晃的车灯被微雨一收,分了一半光彩到地面的倒影里,上下都温情许多。她越是心痛就越是冷然了口气说话,也是一种盔甲:“好吧,如果抽离出来,我来拍我们的结局,可以这样,‘she will marry a random guy. And he will keep looking, without knowing what he is looking fo.’”文艺片是不能有皆大欢喜的结局的不是吗?牵手走过一棵满树满树粉白花的梨树,她抬头用力看。

 

再过了两个月,她因为飓风淹了河畔的家,搬到了俯瞰密歇根湖17楼的朋友公寓里。

看到一通未接来电,她是不设语音信箱的;再看到一条短信“我在纽约的一个工厂楼顶放电影,夜色特别美。真希望你也在这里。”当然最后一句话又披上了英文的外衣。她回拨电话去,只喂了一声,自然他是能听出她的声音来的。那边匆匆压低了声音说了句回头聊,背景声音依稀有女声。马上接到短信说“抱歉,现在不是一个通话的好时候。不要打回来。”当然也都是英文。所有原本散落在眼前又被下意识屏蔽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无边无际的密歇根湖在夜色里,溶溶如深厚软密的布,捂住了心里要涌出来的尖叫。

 

她没有办法理解感情怎么可以不具有排他性,也就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但是她有好奇心,想知道他们何去何从。

“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会成为很特殊的朋友,跨越很长的时间。”一封信里面他这样写。她对文字魔力的崇拜更希望这代表了一种预言。她给他写长信,写她盲目的快乐、挣扎的自尊和嫉妒的痛苦。他说:“我本来想的是,我起码可以教会你很多东西。”作为痛苦的代价,这点他没说,而他们俩都心知肚明。他给她开整篇整篇电影的单子,陪她看戏解剖故事的结构,给她买古董音响听爵士——“我想要送给你音乐。”并不是什么很贵的礼物,但是她心怀感激,因为为她打开了一扇窗户。她原本觉得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品味,枝枝桠桠、妥妥帖帖地融入到他的审美体系里,还有呼吸生长的空间。 最关键的是,她不再觉得孤独,他好像是旷野里传回来的她的回声,在23年之后。

在遇见他之前,她拿着素描本,在人生这个热闹轰然的舞台里靠墙站着,做璧上观 。觉得所有舞池里面的人都太蠢了,瞧瞧他们的嘴脸。但是他一出现,仿佛一只手,把她带进了舞池。他成了她的蠢的一个容器,一个怀抱。让她可以去活着,而不仅仅是冷静观察别人在活着,拿着手术刀解剖自己的生活。

 

回到河畔两个人一起布置的家。流线型的建筑像一个大型邮轮的内部,或者像辛巴达被吞进的鲸鱼肚子里。一种随时出发的大航海时代的幻觉,对于感觉被生活困在原地的她,有种麻醉剂的作用。“我就是你的麻醉剂。”他也这样自嘲过。其实也不是不准确,她当时对生活充满了失望,对自己无处释放的创造力充满了焦虑。他恰好经过,又比她提前走上了这条路很久,自然就被投射了她理想化的期待。“我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她这样跟朋友解释这次火花四射的碰撞。

她站在游轮内部9层高的甲板上,给不知在世界哪个角落的他打电话:“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或者老死不相往来,或者free-fall,到时候也不过是粉身碎骨而已。”

怎么就没有别的可能性呢?她紧咬着下嘴唇,压住鼻音,所以声音是一板一眼的平静。

“你还挺酷的,说这种话题还可以这么理性。”他不无诧异和赞赏地笑。

只不过因为他没法透过电话,看见船舱内部的灯光在泪眼中显得模糊。船突然撞上了冰山,猛地一震。

她甚至想,如果我现在从甲板上跳下去,你才知道!但是她忍住了,转而写了一篇文章来讨论可能性,被撕裂的内脏又重新长好。

 

还是一天一天走过荒草丛生的路,去南弧圈的高楼里出卖智商换房租。

她在地上的影子,总是被更宽大的一对翅膀的阴影所覆盖。

失修的路面凹凸不平,宝蓝色鱼嘴高跟鞋不时嵌在碎石缝里。三面红绿灯的枢纽处常有大卡车呼啸而过,她站在马路牙子上,近到可以感觉到卡车带起的劲风擦过脸颊。“只要我往前跨出一步,只要一步。”

 

又一次的过境,又一次的送行。

坐蓝线地铁去奥海尔机场。童年就有的告别恐惧症再一次被重复,头枕在他肩膀上,想讲的话太多,反而一句都开不了口。但是40分钟的车程里怎么能够做到不发疯?所有力气都用在了和飞扑下来的神鹰无形的搏斗中了。“我给你讲一个小时候的我和洋娃娃的故事吧?”她急需逃避到一个平行世界里,去喘口气,留下剥离情绪的躯壳来承担现实的剧痛。然后她开始讲一个童年时代的渴望不可得。“这个故事太棒了,你一定要把它写下来。”他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是一种平等的真诚,他从来没有因为年龄的差异,就拿出带有爱意的假话来哄她。 她从那个时候开始真正相信自己手中的笔。

去艺术用品商店买了大卷仿羊皮纸,裁成A4大小,一张一张地手写,系上缎带卷成一圈放在圆筒里送给他。他看完说:“你这个故事包含了太大的野心,结构上太早就把情绪抬得太高了。”意思是以她现在的笔力,还驾驭不了这种时空跨度太大的叙事。她倔强之余,耐心地守着这个没有被修复的渴望,终于在6年之后把它改头换面后赋予了另一个十岁的、在纽约哈林区长大的、黑人小男孩。

 

她喜欢和他对谈,一来一往像乒乓球的弧度。而且这种交谈的速度、力量和回旋,很难在他人身上得到复刻。他说真话,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尊重她的聪敏,另一方面也高估了她酷酷的面具下心理的承受能力。更有可能是因为他的自私——讲谎话,是需要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来维护的,而他不愿费这份心。

 

“你最近怎么样?”分开后半年又在纽约重聚,他总以为她修复得很快,“肯定有很多人在追你吧?”

她只是紧了紧身上的铆钉皮夹克,毕竟真丝黑裙在10月初日落后的纽约,已经不够抵挡冷浸浸的寒气了。

她又戴上了面具,若无其事地问:“那你呢?”

“性生活总是有的。”他还是笑。

雄鹰猛扑下来,然而表面她也不过是长睫毛低垂又复扬起:“哦。”

“再不做,过几年就做不动了。”他自我解嘲。其实她倒宁愿听他说有认真的关系,而不是这么快餐式地谈论情爱。

于是彻底垂下了睫毛。

雄鹰攫取了心和肺,空荡荡的胸腔里冷风和冰啤酒对冲而过。

 

陌生的钢筋水泥丛林就是她远古的高加索山脉。

她开始拼命的写,从虚空里召唤出来一行一行字,缝合伤口。虽然还是有很多文章,无非就是他们之间一句对白的神龛,但是也有很多独立于他的存在了。

而且她重新长好内脏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

又一次说好在香港碰头,临了又接到电话:“对不起我来不了了。”

“没问题。”她语气轻快,唔,面具戴久了之后就轻易撕不下来了。侧头看窗外的维多利亚湾,朝阳有三两只渔船,再远处不知道是不是青衣岛,沉浮在雾气里面。

“这怎么能说没问题呢?我不该一直伤你的心。”他语气沉痛。啊,他以为只要意识到自己是有错的,他就又回到了道德的水平线上。她忍不住蔑笑。顿了顿,说:“我已经没留下多少心给你了。”挂上了电话。

 

在内罗布的庄园里,非洲棕榈树影婆娑,法国导演在镜头后面问:“你为什么要阅读?”

“现实生活大多数时候充满了痛苦,”她眼光从镜头旁边擦过,投射到更悠远的时空里面去,语气缓慢,“当这种痛苦变得不可忍受的时候,你永远可以逃避到一本好书里面、去呼吸40分钟。然后你发现,你又有了再次面对现实的间断性的勇气,直到下一次崩溃。”

“你为什么要写作呢?”

“你想听真话吗?真话就是,我当时失恋了。没有人可以写那些狂热的情书——情书永远是我写得最好的作品。但是不写,我会发疯。所以只有撇掉个人化的东西,以更抽象的读者作为表达的对象。我相信总有一个人,哪怕不是当下此地,总有一个人会懂。这种确信,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如果说阅读是逃避痛苦的话,写作就是释放痛苦,甚至用痛苦做为动力来创造美。”

她平静地说。

一挥手,雄鹰振翅盘旋,越过乞力马扎罗而去。


 

普罗米修斯挣脱铁链之后,永远戴着一枚戒指,上面嵌着高加索山脉的石片,代表着宙斯永恒的惩罚。

从那时候开始,戒指在她心中就成了一种惩罚的象征,是盗取火种后的自我救赎。但是她还是会将茴香杆伸向燃烧的马车,还是会用狂喜和剧痛撬开一条灵魂的缝隙。

她把纸片递给凯特,笑着说:“请帮我刻上7个字母,两个单词——Write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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