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乡

三个小故事的合集:

1.熊,理由和葡萄干

2.过敏源

3.白噪音

 

想表达的是什么呢?一种从敏感到熟视无睹的过程。

敏感会带来无措,却也会容易新鲜感:一切外界因素都可以成为过敏源,让你的理解系统长满小触角。怎么保持敏感而不脆弱,也就是说带着异乡人的耳朵,和土著人的神经,去生活。

我不希望自己最后生活在熟视无睹后的白噪音里,我想永远保持着捕捉新鲜感的触角,在异乡。
 

熊,理由和葡萄干

70年代末的伊朗,一个妇人照常开车送女儿去学校,被暴乱群众堵截,敲打着车窗冲她大喊:“您凭什么不围头巾出门?还有您的女儿?”她惊恐之下立马掉头回家,小女儿只顾着为逃学而雀跃。

全家迅速打包行李,每晚开车去机场露营,等着最早飞出德黑兰的机票,没有票的话早晨开车回家再等着晚上……孩子们很兴奋,没有学校,每晚都有激动人心的冒险活动。一个现实版的《美丽人生》。

她基本不会英语,但是她更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女儿将要被迫在头巾面纱黑长袍后面生活。从70年代已经是超短裙满大街的世俗社会倒退回面纱下的宗教社会里去。

这样露营了一晚又一晚,终于在伊斯兰革命全面爆发前夕举家取道英国避难加拿大。

事出紧迫,他们只有选择一个可以购买公民身份的国家,不是加拿大就是智利。

 

暂住在加拿大的郊区,院子里来了浣熊,她抖着嗓子报警:“院子里,院子里,有泰迪熊,快来救援!”

“什么?”警方接线员显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泰迪熊!”她尖叫。

“哈哈哈哈。”警方显然以为是个捣蛋电话。

“这算什么警察啊……”事后她跟子女嘟囔抱怨。

 

十几年后子女纷纷长大工作入了美国籍,为着养老和医疗保险,也想把妈妈入了美国籍。

公民考试的最后一个环节是去市政大厅接受口试并宣誓成为美国公民。儿子担心母亲的语言不通,却也只能送到不能送为止,等在门口。

半小时后老太太笃笃笃拄着拐杖快步撞开大门,胸脯起伏,满脸怒色。

“妈妈,您通过了吗?”等在门口的儿子赶忙扶住用波斯语追问。

“通过?那个大傻帽没完没了地问我要葡萄干(raison),”老太太举起双手,流利地冒出一串一串波斯语的诅咒,“葡萄干?葡萄干?他以为我是冰箱吗?”老太太犹愤愤然,咚咚敲着拐杖。

“请问发生了什么?”儿子转而追问跟出来的黑人面试官。

“我就是问她‘您想成为美国公民的理由(reason)是什么’”黑人面试官无辜而愤怒,“怕她听不懂还问了几遍。不知道她生气个什么劲儿。”

泰迪熊和葡萄干,成了家族聚会时的暗号。

每次有人端出葡萄干,全家人都哄然大笑,包括老太太自己。

 

过敏源

第二个故事里,我们看见一个20岁的中国女孩,马尾辫连帽衫牛仔裤,在大学暑假第一次来到了加州。

干燥的南加空气里,一切颜色是被沥干了水分后浓缩的鲜明,迥异于江南的濛濛。

像是被移植的一棵小树,在新的水土里因为敏感而伸出了无数的触角。

 

早晨6点多,趁着气温还没有蒸腾起来走路去公车站,沿途一跳一跳避开草坪上突突突滋水的自动喷灌。 迎着阳光慢跑的外国男女笑得特别肺腑地跟她打招呼 :“what a nice day!”

她大受惊吓,迅速回想“我认识他们吗?”“他们看见我有什么好开心的?为什么笑得跟牙医广告似的?”“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该怎么回答?”她第一次领教加州式热情,理解系统因为过敏而死机,等回过神来,人家已经跑出老远。她暗自愧疚了半天——因为没有接住对方的善意。

 

第一次去超市买菜,也就能买点认识的大白菜西红柿鸡蛋土豆,剩下的各式枝枝叶叶完全不认识,好像杂草啊。好在玻璃柜里的各式甜品看起来都很诱人:撒了糖霜的甜甜圈,浇了巧克力酱的甜甜圈,粘着五彩小糖豆的甜甜圈,夹了草莓酱的甜甜圈……这种以后她再也不碰的甜甜圈在当时就像是救生圈一样,一下子把她从异乡的茫然里漂浮了起来:原来这就是《七色花》里面珍妮去买的面包圈吗?

 

结账时攥着满手的硬币埋头辨认:这个1美分是黄铜色的,10美分大小跟1美分差不多但是是银色的,25美分的为什么又叫四分之一(quarter)? 1美元的比较大……为什么货币系统不是十进制的啊?为什么那么多东西单价要以99美分结尾不来个整数?这不是折腾人玩儿吗?

满头大汗地数钱,看着后面越来越长的队伍,十万个为什么还在脑子里无声尖叫,最后只能把一堆钱摊在柜台上,让营业员自己数好了拿走。后来的后来,她的钱包里又出现了欧元日元肯尼亚先令墨西哥比索,但是她再也没有当初的那种焦虑无措了。

 

几周后银行储蓄卡办了下来,实习工资直接打入银行卡,这才免去了当众数零钱的压力。

还是在超市,买完了食材直接刷卡,最后屏幕上出现了$5,$10,$20,$50的字样,营业员问她:“Do you want any cash back? ”她不明白,再问一次,营业员放慢语速: “Do-you-want-any-cash-back?”终于搞明白了,是说超市可以给她以上面额的现金!天哪还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购物就可以返现?

“是是是,我要20块的现金!”她激动地一个晚上差点睡不着,觉得这家超市简直了,优惠力度好大。等不及第二天再去买菜,居然还有同样的“返现活动”……这种狂喜一直持续到一周后查银行账户,才真正明白了cash back原来就是个自动提款机功能,羊毛出在羊身上。狂喜后的空落落,是甜甜圈都填不满的失落。

好像后来再没有因为拿钱这么狂喜过了。

大概只有相同程度的狂悲——当第一笔年终奖被一个完全不认识、从没打过交道、叫做IRS的机构莫名其妙地截走了40%的时候。

 

白噪音

在异乡的第九年,一种“理所当然”感一层一层把触角包浆,文化过敏源越来越少。

种族多样性文化复杂性,难道生活不是本该如此吗?走在纽约街头,各式语言的对话熔成一片让人昏昏然的白噪音。

能找到的最精准的描述,是jaded。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表示不明白,马克给我解释说:“我知道这样讲特别政治不正确,但是最好的例子就是曼哈顿的单身女性,她们约会了太多次,对恋爱感到jaded.”

 

熟视无睹,感官的敏感度下降,个中原因也许还有英语的尴尬地位。

我可以用(甚至只能用)英语工作,有一半梦境对话也是英文,但是很奇怪,它对我来说仍然有种隔阂——既熟悉又不亲切。当然也许更本质的原因,还是在于我总是抱着观察者的身份拒绝投入生活。只不过责备语言和地域要比反思自己的人生态度容易得多。

曾经让我竖着耳朵反复琢磨的字字句句,慢慢变得程式化,轻易就从感官的雷达里滑走了。经历这种现象的肯定不仅仅只有我。一旦语言变得程式化,受众都会感到jaded。

最常见的,就是每次飞行前的安全告示,虽然事关生死,可大家都带着一张冷漠脸各玩各的,甚至连示范的空乘大叔大嫂也掩盖不住脸上的尴尬和无聊。

二月初从罗德代尔堡回纽约的飞机起飞前,我捧着Kindle戳来戳去找小说看,隔壁的拉美大叔嘎吱嘎吱嚼着巧克力棒,再隔壁的白人小妹圆脸上的青春痘已经和桌板亲密接触。突然几个字突破了背景白噪音的封锁线:

“1.……在紧急情况下,氧气面罩会自动掉下,您只要按在脸上,刷信用卡,就可以获得氧气。请您务必先保证自己的氧气面罩已经罩上,再帮助身边的人。如果您有几个孩子,就先挑您最偏心的。”

“2.本航班全程禁烟,包括座位走道洗手间。如果您非要吸烟,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您能够在时速500迈的平台上粘牢,两侧机翼将是您的最好选择。”

“3.如果您有问题,可以按座位上方的呼叫按钮召唤空乘。第一次免费,第二次50美元,毕竟您选择的是Spirit Airline这样的廉价航空。”

“4.现在我们马上要起飞了,请您将所有的电子设备调到飞行模式。如果您不知道如何操作,请找到离您最近的十岁儿童。”

安全告示过后,机舱里意外地充满了掌声和口哨。

 

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分辨不出葡萄干和理由的伊朗老太太,那个20岁不懂接受陌生人善意也弄不清楚货币的女生,那个30岁的脱敏人士。

然后我想写下他们从敏感到熟视无睹的历程。他们格外的无措和意外的新鲜。

我想知道怎么保持敏感而不脆弱,也就是说保持异乡人的耳朵又练就土著人的神经,浮出白噪音的海洋,在异乡。

 

短篇Chunqing Lu杂文